《當「洗腦」統治了我們》 – 思想控制的現代樣貌

受控方渴望與強大的力量融為一體,催生了思想控制。
—岡田尊司

《當「洗腦」統治了我們:思想控制的技術》為日本精神科醫師岡田尊司探討思想控制的著作。雖然主標題使用了「洗腦」二字,本書實已副標題之「思想控制」為主要內容,從日文原文標題的「マインド‧コントロール」(mind-control)便可知。

我在<隧道與思想控制>一文中約略談過本書中「隧道」的概念,是一般人成為恐怖份子的過程,包括與外界隔絕、進入排外且與外界資訊隔離的小團體,被迫接受單一價值觀。本書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更進一步介紹有關思想控制的特點,包括控制方與受控方的性格,思想控制的技術,以及這些看起來像是屬於邪教、恐怖份子專利的概念與我們一般人的生活間有什麼樣的連結。

以下內容大致上來自於本書第6章:<思想控制的原理與應用>,相當於本書的總結,以及這些知識可以如何在正向意義上為我們所用。


作者將思想控制分為5大原理,分別為:

  • 第1原理: 資訊受限或過剩
  • 第2原理: 造成腦部慢性疲勞,剝奪思考的力氣
  • 第3原理: 充滿自信的保障救贖與永恆
  • 第4原理: 人類渴望被愛,恐懼背叛
  • 第5原理: 禁止自行判斷,保持依賴狀態

1. 資訊受限或過剩

改變思考模式與行動模式的關鍵在於過度給予或極度限制資訊。

此原則根源自我們的大腦對適量資訊刺激的渴望

資訊受限

資訊受限最顯著的例子是「感覺剝奪」。

心理系教授唐納德.赫布(Donald Hebb)在實驗中讓受試者待在完全隔音之膠囊艙中,手腳被瓦楞紙桶覆蓋,戴上不透明玻璃製成的眼鏡,枕頭播放白噪音,意即受試者處於視覺、聽覺、觸覺都被剝奪的狀態。這群受試者出現各種症狀,例如定向力障礙、距離感混亂、注意力渙散,甚至是幻覺幻聽。其後普林斯頓大學學者傑克.維儂(Jack Vernon)除了剝奪感覺,更進一步讓受試者挑選聆聽的錄音帶,大多數受試者挑選內容有趣、與回教相關的錄音帶(非內容無趣、與基督教相關的錄音帶),受試者走出方艙時,都對回教抱有好感。

「處於接收資訊極度缺乏的情況下,大腦會吸收所有接收到的資訊,就算是原本難以接受的信念,也會放棄抵抗,自動吸收。」

先極端限制刺激,再餵養希望對方接受的資訊,事實上就是強迫進入隧道

一般而言,引發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奧姆真理教,或是導致914人死亡之瓊斯鎮大屠殺的人民聖殿教(The Peoples Temple of the Disciples of Christ,簡稱Peoples Temple)或類此之邪教,及不人道地對付戰俘,所使用者為「資訊受限」。前者強迫教徒離家、與家人斷絕關係、放棄原有的校園生活或工作,進入與世隔絕的教會團體生活,灌輸教義,後者將戰俘單人監禁、無人聞問。

資訊受限的另一個極端,則是資訊過剩。

資訊過剩

作者認為「資訊量過多或過少,都會造成大腦無法發揮正常功能。」在感覺剝奪的例子中,受試者僅經過一天就出現了顯著的認知異常,而資訊過剩的情況中:

「大腦不斷接受過多資訊,會逐漸失去自我思考與判斷的能力。就算剛開始強烈反抗,反抗程度也會隨著持續接收相同訊息而日漸下降。」

<節制接收資訊>一文曾提及訊息轟炸導致的後果之一,就是過多的資訊會影響我們的思考,「人生失去了一切結構;它是由許多細小的片段所組成,片段之間毫無關聯,完全沒有整體意識」但我們卻很難發現自己處於資訊過剩的狀態,甚至這似乎已經是現代人的常態。

與資訊過剩產生的現象包括:決策疲勞(Decision Fatigue)、分析癱瘓(Analysis Paralysis),兩者都是源自於大腦在短時間內接收太多資訊。另外本書中提到的「快問快答」(Staccato Question)則是運用資訊過剩原理的一種審訊方式,藉由連珠炮般的提問造成對方無法及時回應,找到邏輯破綻便猛力攻擊,用於書中提到的「解洗腦」(Deprogram)。

作者觀察到,事實上現今兒童正處於被填塞過多知識,「毫無自行思考的時間,經常被迫做沒興趣的事」,是「培養呆滯兒童的最佳『環境』。」不只日本如此,台灣也不惶多讓,至今我對國高中時期的一大印象就是小考,考不完的小考。若將觀察的範疇擴至整個社會,作者認為現代人大多孤獨又不斷接收訊息的轟炸,同時面對感覺剝奪和資訊過剩的危險

資訊受限與資訊過剩對於大腦基本上是負面狀態,但仍能為我們所用。基於大腦渴望適度資訊刺激的這個特性,在學習上我們可以藉由限制資訊量提升資訊的吸收效率,也就是幫自己打造隧道。回頭想想,這可能也是在準備考試期間減少分心時,「閉關」如此有效的原因。

2. 造成腦部慢性疲勞,剝奪思考的力氣

第2原理相當簡單,其用以強化第1原理,尤其在給予過多資訊之時,再藉由疲勞降低腦部處理資訊的能力,剝奪自主判斷與思考的能力。

在對戰俘或是邪教教徒思想控制的例子中,要降低處理資訊能力的方法就是剝奪睡眠及生理運作必要的營養,如醣類、維他命、蛋白質、脂質、維他命等。

睡眠及營養是生理健康以及心理健康的重要支柱,而我想特別強調睡眠不足。

有關睡眠不足影響認知功能這一點,曾有睡眠不足經驗的人應該都感覺得到,但若要更詳細瞭解有哪些負面影響,可參考精神科學家、心理學家Matthew Walker有關睡眠的著作《為什麼要睡覺?》(Why We Sleep),這裡簡單列出書中探討的幾個睡眠不足的負面影響:

  • 容易心情暴躁
  • 自制力降低
  • 精神疾病(憂鬱、焦慮)
  • 心臟病
  • 高血壓
  • 糖尿病
  • 肥胖(吃垃圾食物的衝動增加、食慾無法滿足、減肌肉非脂肪)
  • 癌症
  • 阿茲海默症

等等簇繁不及備載,Walker認為睡眠的重要性甚至凌駕於飲食和運動之上,「只要一晚睡不好,造成的身心損害程度之大,會使一天沒好好吃東西或運動造成的損害相形見絀。」

在這裡列出這些令人怵目驚心的後果不是為了要恐嚇誰,將這些後果條列出來是為了可以更清楚意識到睡眠的重要性,只有清楚知道睡眠不足會有多嚴重,已經熬夜習以為常的人才會正視睡眠的問題,並開始改變。至少我自己是如此,在我看這本書之前,幾乎沒有自己睡飽的印象,在注意到睡眠不足的負面影響——當然,還有睡眠充足的好處——後,再加上日常執行看太陽、下午運動(讓體溫升高)等習慣,

有關改善睡眠的方法,我曾經在國考系列中的文章整理想順利入睡可以嘗試的幾個方法,可點連結,大部分來自於Huberman Lab pocast的內容,這裡可以看到Huberman教授整理的toolkit。

3. 充滿自信的保障救贖與永恆

在第3原理中,控制方會扮演者「救世主」的角色,自信滿滿地給予希望,然而作者強調:

「所謂的救世主不是實際拯救人類,而是具有保證救贖的結構。想要獲得拯救必須滿足設定的條件。...獲得救贖的最大前提是相信救世主,也就是要求眾人必須相信。換句話說,救世主所顯示的奇蹟必須藉由相信才能發生。」

不過這些帶人上路的邪教領袖(奧姆真理教的麻原彰晃、人民聖殿教的Jim Jones)都只是一般人,何以能扮演「救世主」的角色,又為何會有人臣服於他們所給的「希望」?即使拋家棄子、奉獻財產也仍無法看清?這就必須談到控制方與受控方的人格結構

控制方的人格

根據作者的研究,在思想控制中控制方的人格通常為自戀型人格,其特徵為:誇大自體、全能感膨脹、缺乏同理心、習慣壓榨別人,其中的必要條件是在封閉的小圈圈中無制衡機制。自戀型人格者的全能感、對自己豪不動搖的自信,對受控方看來不是自大,而是領袖魅力

受控方的人格

這些人期盼自己出類拔萃的願望只能藉由相信古魯而實現。當陷入這種情況時,懷疑古魯意味著否定自己的人生。
—岡田尊司

對我而言令人驚訝的不是控制方來路不明的自戀,而是為何受控方願意相信這些一邊承諾救贖卻一邊傷害自己的人

作者歸類出5種類型:依賴型人格、高暗示感應性、失衡的自戀心理、過去與現在壓力、糾葛,及脆弱的心靈支柱。其中最大宗的是依賴型人格失衡的自戀心理則是較為特別的類型。

依賴型人格:特徵為缺乏獨立性、過度順從、優柔寡斷,無法自行做出重大決定,習慣把一切交給倚賴的對象。具魅力領袖的救世主對他們缺乏自信的人而言極具吸引力,他們渴望被這樣的人控制,被控制反而符合他們的「需求」,而救世主正好也需要他人依賴以維持自己的爆棚的全能感。

失衡的自戀心理:自戀人格的第一面向為誇大自體、全能感膨脹,根據精神分析醫師漢斯.柯賀(Heinz Kohut),另一個面向為「理想化父母」,「這種自戀型人格無法自己化身為神,於是透過崇拜如同神明的偉大人物,把自己的願望投射在這種人身上,是一種間接滿足的自戀型態。」

除了這些之外,也因為在這個時代中缺少了「希望」。人們殘酷又自我中心,經濟動盪不安定,公共事務把持在少數人手中,人類虛耗自然資源,許多事物的平常運行狀態對少部分人有不成比例的好處,對大部份資源少的人卻加深剝奪,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自信滿滿的強人出現,給出帶來改變的承諾,能不吸引人嗎?

誠然,若非在思想控制的情況中淪為控制方滿足己慾及操控別人的工具,給予希望本身是正向的,對自己有自信,告訴自己做得到,驅動了前進的行動,行動帶來進步,進步又帶來自信,形成良性循環,對於想要進步的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好工具。

4. 人類渴望被愛,恐懼背叛

真正的人生或許是自立自強、不依賴他人,然而人類還是想藉由與屹立不搖的對象或更崇高的意義融為一體,如此一來,感受渺小的自己也有活下去的意義。
—岡田尊司

原理4利用的,是人類身為群體動物的特性。

控制方會強調彼此間的同伴關係,或營造出如此的氣氛,甚至是整個組織的夥伴關係作為綑綁受控方的繩索,對於感到孤獨、受挫、長久未得認同的人來說,這樣的緊密關係對他們而言就像是久旱逢甘霖,即使在客觀上這些控制方的所作所為在傷害自己。

「比起理性分析,本能會告訴自己給予如此豐沛愛情的對象不可能是壞人。」

一個例子是,在審訊戰俘的時候,審訊方對多日無人聞問、飢餓、孤單、不安的戰俘先給予親切的態度,目的是為了讓對方卸下心防,等到兩方距離縮短之後態度突然丕變,受審方遭到打擊會驚慌失措,甚至會想討審訊方的歡心而洩漏情報。

另一個例子則是「移情作用」

佛洛伊德發現,患者在進行治療的時候,會將其對重要人物的感情投射在醫師身上,進而愛上,或憎恨醫師,他將之稱為移情作用。在恐怖組織、邪教或黑道幫派這類組織中,成員可能渴求著與家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卻無法如願,因此組織具備類似家庭的功能,成員試圖在其中尋求家人的影子。

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發現,即使人類的理性、智識發展已有長久的歷史,讓人類臣服的仍是最原始的、對愛與認同的需求。這是一件極為自然的事,只是現代孤獨感蔓延,遍尋不得愛,因此認為需要從來路不明的組織中獲得,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。

反過來說,人類渴望愛這件事也可以給希望朋友的人一個啟示。前FBI探員傑克.謝佛(Jack Schafer)馬文.卡林斯(Marvin Karlins)在《如何讓人喜歡我》(The Like Switch)中,提出了「友誼的黃金法則」:如果你想讓別人喜歡你,就要讓他們對自己感到開心滿意,例如讚美、展現同理心,或是單純認真聽對方說話,讓對方多談論自己的事情,因為「我們都喜歡讓我們說話的人,尤其是讓我們講自己的事的人。」

5. 禁止自行判斷,保持依賴狀態

在小團體尋求認同、連結,或是為某個願景努力,這些事本身都不是壞事,甚至可說在自我發展的過程中再正向也不過,然而不正當的團體、組織會剝奪了我們自由思考、自主判斷的權力,愛與希望都只是綑綁的工具。

受控方不能有自己的意見,一切行動都要徵求控制方的同意,在依賴型人格的情況中,甚至是受控方急於拋棄自我,依附在更強的人身上。

可以發現有些黑心公司或組織符合上面描述的情形:工作永遠做不完,每天加班很晚,用未來的前途及同事情誼情緒勒索,工作的內容及方式僵化沒彈性沒創意,更可怕的是因為已經精疲力竭,所以失去思考離開的可能性,甚至覺得這種情況理所當然。


除非他屬於某個地方,除非他的人生具有某種意義與方向,否則他將覺得自己一文不值。
—佛洛姆

將以上綜合起來,可以發現這些原理利用的都是人類最原始的需求:我們需要適當資訊量的刺激,需要充足的睡眠及營養,渴望認同與愛,但也要獨立自主。

閱畢本書後,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主動拋棄自我,將自主權交予他人的人。

自《逃避自由》1941年首次出版時,作者佛洛姆(Erich Fromm)即在書中描述到現代人的困境:人類從與自然、家庭、社會緊密連結的「初始連結」中斷開,逐漸獲得「自由」,意識到自身與世界的分離,產生了孤獨與無力感,而為了克服孤獨與無力感,人會想要拋棄自由,或「個體性」,於是屈從於外在權威。將他人的期待錯認為自己的期待,將他人的意志錯認為自己的意志,「...個人放棄自我,並將自我與外在的某人或某事熔接在一起,以獲取自我所欠缺的力量。」

從1941年的《逃避自我》,到現在的《當洗腦統治了我們》都可以看到,人類為了撫平內心的不安,隨時都準備交出自我,我們遵守繁文縟節、聽從「常識」、相信網紅、跟從前人的腳步,做「大家都這麼做」的事情,不問真相(post-truth),自己真正的意願被擱置。

我思考著,也許自立自強、知道自己是誰、清楚自己的願望,並不是大部分人類的狀態,就像岡田尊斯醫師所說的:

「人類其實是更為脆弱的生物,要費盡千辛萬苦才能自立自強。就算得依賴他人,也想過得輕鬆;就算不是完全自主獨立,也想得到生命的意義。」

後記:

書中提到的某些思想控制技術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並不會碰到,譬如我們不太可能會被關起來單獨監禁或被審訊,也沒有參加奇怪的宗教、崇拜seafood,催眠也非大眾所熟知。

不過有一類的控制技術很日常、很普遍,那就是暗示

暗示有許多種樣貌,例如「雙重束縛」的技法,就是將特定的答案埋在問題中,「你喜歡暖色調或冷色調的車子?」即是將「買車子」的前提埋在問題中;或是「閾下刺激」,在畫面中插入買特定東西的字句促進銷售量,無法主動感知,避開理性的檢視,直接訴諸本能的慾望;又或是採取「中立的立場」,控制方不著痕跡的讓受控方做出符合己意的行為,而受控方仍舊認為是出於自己的選擇,雙方對結果都非常滿意,例如店員瞭解客人條件給予數種選擇,客人對店員的認真服務感到讚賞,即使他可能一開始就不需要那個商品。(但對於認真工作的店員還是要給予肯定!)

在這個廣告、置入、橫行、推坑文橫行的時代,我想大部分情形都是這樣:其實根本不需要的東西被廣告強制推入自己的視野,然後被各種光彩炫目的承諾沖昏頭,迫不及待地掏錢出來給商人,最後感謝現代文明的進步...

說真的,我也常這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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