隧道與思想控制(Tunnel & Mind-control)

以為目標才是一切,忽略其他事物;達不成目的便陷入絕望,甚至自殺;鑽牛角尖,以為人生無法挽回,自暴自棄。
—岡田尊司

《當洗腦統治了我們》是岡田尊司醫師探討「思想控制」(mind-control)的著作,這本書討論的主軸,除了各種思想控制的手段,也包含控制者的特徵(包括邪教、恐怖組織的首腦)、被控制者的特徵等。

本書的第一章介紹的則是一般人成為恐怖份子的過程,負責調查恐怖份子的心理學家Ariel Merari以「隧道」譬喻之,與曾經討論過的「隧道視野」相似卻不同。隧道視野強調源自匱乏心理,這裡的隧道則更強調周遭環境刻意施加「阻隔外界」與「縮小視野」兩大因素,個人進入排外且與外界資訊隔離的小團體,接受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,與其他團員成為同伴,服膺同一套規則、同一個領導人,這個小團體就是隧道,除了施加集體壓力外,組織的生活是唯一的刺激,被隔離的被控制者們著像唯一的方向,只看得到唯一的目的。

隧道的概念,直到這裡都還能以當作娛樂讀物看待之,恐怖組織或恐怖分子與我之間的距離過於遙遠,這跟我沒有關係...

然後出現了一個小標題:社會上充斥各種「隧道」

意即,隧道並不一定是邪惡的團體秉持著操控他人的惡意才製造出來的,隧道也有可能用於一般人認為健全的目標,作者認為升學班、補習班、運動團體、學術界及血汗企業都存在著隧道,在這些團體中目標單一,拿高分、上好大學是唯一目標;贏得運動比賽是唯一目標;得到教授認同、高升是唯一目標;服從公司的價值觀是唯一目標。(這裡的學術界作者專指大學醫學院的附屬醫院,可能來自於其在醫院服務的所見所聞)

隧道的問題,不在於對於追求的目標專心致志,而在於我們錯認目標是唯一重要的事物,在於「以為目標才是一切,忽略其他事物;達不成目的便陷入絕望,甚至自殺;鑽牛角尖,以為人生無法挽回,自暴自棄。」

動畫《不吉波普不笑》(Boogiepop Phantom)中有個故事,完美闡述深陷隧道的悲劇性後果:

吉澤早紀是一名高二生,從小學習鋼琴的她受到家人很高的期許。不只是她自己,她的家人、鄰居以及學校一同學習鋼琴的後輩,都認為她將來一定會被東京的音樂大學錄取。

從故事當中的一些細節可以知道,早紀是如何將自己一切希望(被)寄託在鋼琴上:她的父母每天對她說她鋼琴彈得很棒,將來一定是名鋼琴家;她意識到喜愛車子的爸爸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不再買新車了;她爸爸跟她說如果音大的教授願意收她當學生,盡管接受,錢不是問題(大學4年的學費已經準備好了!);她把巴哈的曲子設為手機鈴聲;覺得自己的手不夠大、對彈鋼琴不利等。

另一方面,與她一同向音大教授學習的高一後輩,自認上課時打瞌睡,對上音樂大學也沒有執著,也認為早紀是比她更有資格音樂大學上的人。

然而,兩人上音樂課的第一天,老師告訴早紀她在鋼琴這方面不會再進步了,最好趁現在開始思考別的志願,把鋼琴當作興趣就好。被告知殘酷現實的早紀,聽著響起的手機鈴聲對著後輩說「這種曲子不需要了,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。」之後早紀被超自然力量搧風點火(因為是奇幻小說嘛),這個超自然力量「誘導別人相信,失去的東西才是一切」。最後,早紀被爸爸發現趴臥在鋼琴上,手中握著美工刀,黑白的琴鍵上濺滿鮮血...

「上音大」就是早紀的隧道,其實從細節上可以知道,她隱隱約約察覺到事情不太對,像是回應爸爸的「妳不用擔心錢的問題」等語後,她在轉身出了家門的那一刻便收起笑容,又或是看著無憂無慮、自嘲自己練習練到睡著的後輩,不知為何覺得羨慕,只是她來不及知道有「上音大」這個隧道外的選項,便被引誘走上毀滅之道。

世界是多麼地不會照著我們的心願走,當我們愈是把希望壓注在一個點上,就愈可能讓我們夢想破碎。

在求學時期我也曾進入那樣子的隧道過,而且是我自己走進去的。

對當時的我來說,最重要的就是考試拿到組排第一,最終的目標是進入離家近公立大學的外文語系。「進離家近公立大學的外文語系」這個目標是結合了對經濟情況以及個人興趣的考量,十分合理,對今天的我來說依舊合理,只是我追求這個目標的方式完全就是陷入隧道之人會做的事,儘管隧道通常導因於小團體的環境,我卻可能是當時同學之中把自己逼到最極限的。我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壓縮到4~5小時,早上4點起床看書,靠咖啡提神(有天早上只喝咖啡忘了吃早餐);對著跟老師聊天的同學發脾氣,覺得他們浪費看書時間;因為看書的時間不夠,於是把社團活動停掉。

以事後的角度來看,我完成了當初設定的目標,似乎可以說「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,不然最後也無法達成自己的心願」,這無法反駁,就像前面寫的這個目標對我來說很重要,只是剝奪睡眠造成的後果透過各種方式反映出來,而且如此追求目標的方式太緊繃了,如果當時沒有達到目標呢?說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

上大學之後,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把成績、排名的事情拋諸腦後,也幸好我喜歡自己科系的課,把重心放在學習喜歡的東西上,只要那門課有帶來獲得知識的樂趣,便心滿意足。此時的睡眠不足,幾乎全是耍廢造成。

岡田醫師在書中提醒道,「帶領兒童走進過於狹窄的隧道,其實是非常危險的行為。例如擅長考試的菁英經常成為新興宗教的犧牲者。...對於在隧道中度過青春歲月的這群人而言,隧道外面的世界過於明亮只得逃回隧道。」即使是出於好意,亦為一種思想控制,因此建議「在學習過程中確保兒童接觸外界的機會,進行其他活動,也不要太早鎖定目標,給予兒童嘗試和做決定的時間。這種做法看似繞遠路,其實是真正的捷徑。」這建議與作家David Epstein在《跨能制勝》(Range)中提到科學、音樂、運動、文學等領域中的佼佼者經常有一段「嘗試期」(Sampling Period)正好互相呼應(相反地,若過早鎖定自己的目標,短期而言成長快速,長期結果來看卻停滯在高原期,始終無法突破)。

除了學習方面的隧道,職場的隧道也時不時可以觀察得到。對工作執著到精神憔悴、忙得暈頭轉向、處於困惑的精神環境的長官,下達各種難以達成的命令,拖累腦袋清楚的下屬;曾聽過一名現職公務人員說,個人的能力再怎麼強,只要他會給機關添麻煩就沒有用,對錢斤斤計較的人不行等等。這類的人和事情到處都有,相信大家都很熟悉。或,再過沒多久就要去熟悉了。(機關是一個人嗎?你很在意給「它」添麻煩,卻不在意犧牲「他」的權益嗎?公務人員是被犧牲權益到習慣了嗎?)

也許最可怕的隧道,不是那些看得到的人或權威組織在我們耳邊拿著大聲公吼叫的教條,而是在各個角落喃喃細語、循循善誘的流行、習俗、輿論、常識、傳統觀念、當代思潮,是佛洛姆在《逃避自由》中說的「匿名權威」,「微妙的暗示充斥在我們的社會和生活之中... 命令的內容與下令的人都被隱形了,我們就好像被看不見的敵人攻擊,沒有人或物可以做為還擊的對象。」

除了類似邪教或恐怖組織的教條,生活中不可避免地會有重大的挑戰需要我們大量的專注,此時進入隧道似乎也無可避免,雖說要「取得平衡」也像是廢話,想達成特定困難的目標,天平必定得傾斜,只是我們也不想要在終點燃燒殆盡,更不想要在燒完之後發現那終點不是我們想要的。偶爾看向平時餘光不及之處,或以「上帝視角」觀察自己的處境,有紀律地讓自己休息,如果能做得到的話就太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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